生归,即赴试。廉知之,遣人馈赆。三女皆私有所赠。生登领,作词分谢之。
词名《画堂春》,谢廉尚参军:「孤身常托旧门墙,此恩海样难量。又须丰赆实
行囊,书剑生光。
深夏暂违颜范,新秋便揖华堂,时来倘试绿罗裳,展草垂缰\.」
谢玉胜词,名曰《玉楼春》:「含春笑解香罗结,相思只恐旁人说。腰肢轻
展血倾衣,朱唇私语香生舌。
无端又为功名别,几回梦转肝肠裂。嘱卿休作倚门妆,新秋共泛归舟月。」
谢丽贞词,名曰《小重山》:「杨柳垂帘绿正浓。碧去轩内,情语喁喁。玉
人长叹倚栏东。知音语,惹动芰荷风。
猛地见慈容。总然多好意,也成空。相思今隔小山重。承佳贶,尽在不言中。」
谢毓秀词,名曰《卜算子》:「惜别似伤春,春住人难住。蝴蝶纷纷最恼人,
总把春推去。
记取碧苔阴,胜似青云路。愁压行边忆心人,未走先回顾。」
生择日与溜儿就程。行至中途,天色已晚,寄宿一旅中。
溜儿先睡,生温习经书。夜分时,闻隔墙啼泣悲切;四鼓后,闻启门声。生
疑,先潜出俟之,见一女子,年可十五六,掩泪而行。生尾之。至河上,其女举
身赴水。生执之,叩其故。女曰:「妾家本陆氏,小字娇元,为继母所逼,控诉
无门,惟死而已。」言罢,又欲赴水。生解之曰:「芳年淑女,何自苦如此!吾
劝若母,当归自爱。」女曰:「如不死,有逃而已。」
生怜之,欲与俱去。但溜儿在本家,欲还呼之。女曰:「一还则事泄矣,则
妾不可救矣。顾此失彼,理之常也,愿君速行。」
生见其哀苦迫遽,乃弃溜儿,与女僦一小舟,从小路而行。
一日,天色将晚,舟人曰:「天黑路生,不宜前往。」生从之。停舟芦沙中,
与女互衣而寝,情若不禁,生委曲慰之。
女曰:「妾避死从君,此身已玷,幸勿以淫奔待之,庶得终身所托矣。」生
指天日为誓。女喜,作诗谢之:「啼愁欲赴水晶宫,天遣多情午夜逢。枕上许言
如不改,愿公一举到三公。」
吟毕,生方欲和韵,女侧耳闻船后磨斧声急,与生听之,惊起。
问曰:「磨斧为何?」舟人应曰:「汝只身何人?乃拐人女子。
天使我诛汝。」盖舟人爱娇元之美,欲诛生以夺之也。生惊怖,计无所出。
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状。生跃入水,口呼:「救命!
」忽芦丛旁有人应声而起,即以长竿挽生之发救之。生不得死。
舟人见生救起,随弃舟下水逃去。而娇元亦无恙,反得一舟矣。
二舟相并,举火问名。舟中有一妇,问曰:「君非祁生乎?」生曰:「何以
知之?」妇出舟相见,乃吴妙娘也。妙娘丧夫,改适一巨商,商与妙娘载货过湖,
亦宿于此。商问妙娘曰:「汝何识祁?」妙娘曰:「亲也。」商以为真,遂相款
焉。
明早,妙娘私馈生白金一锭,生谢别。然不能操舟,与娇元坐帆下,惟风之
所之。行一日,止十余里。
近晚,泊湖上。娇元方淅米为餐,岸上忽呼曰:「死奴!
至此耶?」生起而视之,」乃昨逃去舟人也。生知不免,即跳岸疾驰,几为
追及。舟人尾生终日,饥不能前,故得免焉。
生纵步忙投,不知所之。遥见一丛林,急投之,乃道院也。
生扣门入,见一道姑,挑白莲灯迎问所自来。生具述其故。道姑曰:「此女
院,恐不便。」生曰:「殿宇下少憩,明早即行。
」既而,又一青衣至,附耳曰:「此生颇飘逸,半夜留之,人无知者。」道
姑怃然,乃曰:「先生请进内坐。」生进揖,问姓,道姑曰:「下姓沙,法名宗
净,年二十有七。」有道妹曰涵师,年二十有二,亦令见生。因与共坐,清气袭
人,香风满席。生见涵师谈倾珠玉,笑落琼瑶,思欲自露其才,乃请曰:「仆避
难相投,自幸得所,皆神力也。欲作疏词,少陈庆扼,不亦可乎?」涵师曰:「
先生有速才能即构乎?」生曰:「跪诵而已,何假构耶?」涵师喜,即引生拜于
禅灯之下。生起焚香,应口而读,声如玉盘,清韵悠然:伏以乾坤大象,罗万籁
以成一虚;日月重光,溥八方而回四序。尘中山立,去外花明。掷玄鹤于九天,
遥迎圣驾;跨青牛于十岛,近拜仙旌。羽狄一介书生,五湖逸士。欲向金门射策,
逆旅奇逢;谁知画肪无情,暴徒祸作。幸中流之得救,苦既迫而不追。四野云迷,
一身无奈;两间局促,一死何辞。不意天启宿缘竟得路投胜院,清谈淡坐,出皓
齿之素书。绿鬓挑灯,指黄冠之羽扇。俨乎仙境,恍若洞天。拘禁不祥,瞻仰日
星之照耀。消磨多瘴,恭逢雅妙以周旋。谨拜清辞,上于天听。祈求禄佑,下护
愚生。
读毕,师等赞曰:「君奇才也。」因举酒酌赓,稍及亵语。
宗净举手托生腮曰:「君虽男子,宛若妇人。」涵师曰:「夜深矣!」共起
邀生同入共枕云雨,各自温存,不惜精力。而涵师肌肤莹腻,风致尤高。自是昼
以次陪生,夜则连衾共寝。重门扃固,绝无人知。
生一夕月下步西墙,闻诵经声甚娇,乃吟诗以戏之曰:沙门清月水花多,读
罢禅经夜几何?娇舌强随空色转,其心皆作死灰磨。
玄机参透青莲偶,悔悟应和白苎歌。
却与维摩作相识,不怜墙外病东坡。
隔墙诵经者即文娥也。昔外出,入此庵为西院主兴锡之弟。
闻生吟诗,惊曰:「此祁郎声也!何以至此。」追思往事,不觉长吁,亦朗
吟一诗以试之:为君偷出枕边情,玉胜愁消毓秀嗔。
脱知红尘今到此,隔墙好似旧时人。
生闻诗甚疑。明早潜访之,见文娥,相持悲咽,各问来历。
生曰:「仆累卿逃,不意又复见卿,真夙世缘也!」文娥之师兴锡见生闲雅,
悦而匿之。生过几日又到宗净处,西院琌留,乐而忘返。
不意溜儿为陆氏失女,执送于官。而生为色所迷,试期已过,不复他念。日
与涵师等剧饮赋诗,不能尽述。姑记与兴锡等谈云:苦海回头便是家,春惊铁树
报琼花。
日光飞出尘中马,风力平收水底霞。
丹炉有烟终是火,篮田无玉岂生芽。
从今水迭髓留玄骨,不向玄门觅艳葩。
《题性弦斋壁》不是凡民不是仙,壶中日月壶中天。
青山绿水皆为友,野鸟名花尽有缘。
林壑寄身闲似鹤,斋居养性莫如□。
羽衣华发成潇洒,坐看芳溪放白莲。
《题宗净山房》两两山离报好音,垒垒白石点疏林。
谷中鹿豕防人眼,壁上藤罗碍日阴。
无伴空悬徐孺榻,有香还抚伯牙琴。
冯渠海沸天雷发,净拂蒲园抱膝吟。
一日,两院道姑皆往一寡妇家作斋事,独留文娥伴生。生欲私之,娥曰:「
妾见众道姑日夜纵淫,唯妾居此甚苦。得君带归,敢惜一共枕耶?」生曰:「我
在此甚无益,思归亦切矣!
岂忍弃卿?」因搂娥,撤其衣,举身就之。时文娥年十七,一近一避,畏如
见敌,十生九死,痛欲消魂,不觉雨润菩提,花飞法界。事毕,生曰:「卿他日
肯为丽贞作媒乎?」娥曰:「贞甚有情,况今年长,亦易乱之。君肯归,不必虑
也!」自是,生与娥密为归计矣。
众姑自斋回,见生有归意,百计留之,无以悦生者。适有女童持礼来,揖众
姑而去,生问何人,宗净曰:「是前作斋事家使女金菊也。」生微笑。宗净疑生
悦菊,即歆之曰:「君肯安心寓此,当及其主母,况此婢耶?」生问主母为谁,
净曰:「辛太守之妻陈氏也。年虽四十而貌甚少年,今寡居数月矣。
今择本月十五日来院柱香,我辈当以酒醉之,强留宿院。睡熟时,君即近之。
倘事谐,则太守有一妾名孔姬,亦以网跨下矣。
」生如其言。
至十五日,陈果被酒,假宿院中。宗净以鸡子清轻轻污其便处,如受感状。
陈觉醒之,疑为男子所淫。开帐急呼金菊,不意菊亦被诱别寝。但见一灯在几,
生笑而前。陈叹曰:「妾欲守志终身,不意为人所诱。」生捧其面劝曰:「青春
不再,卿何自苦如此?」即解衣逼之,陈亦动情,竟纳焉。生多疲于色,而精力
不长。陈久寡空房,而所欲未足。乃约生曰:「妾夹间暗归,君可随我混入。」
生如其言,至陈家。孔姬尚睡中,陈欲并乱之,以杜其口,即枕前语曰:「
汝觉否?我带一伴客相赠。」孔醒见主,即有怒状。陈以势压之,终不从。生与
陈处,凡十余日,终亦碍孔,不得肆志。
乃昼,一春意于孔姬寝壁,因题一词以动之,名曰《鱼游春水》。
风流原无底,一着酥胸情更美。玉臂轻抬,不觉双□起。展乱旧微锦\ 一机,
摇播杨柳丝千缕。好似江心鱼游春水。
你也危楼独倚,辜负红颜谁为主,徒然晓梦醒时,慵妆倦洗。玉箫长日闲,
孤凤翠衾,终夜无鸳侣。这等凄凉,谁为羡你!
孔姬览之,心少动。一日,生与金菊昼淫于双柏轩,而菊之同辈皆就之。三
女一男,争春似滚;四衣五形,展锦\ 如毯。
孔姬自帘后视之,情遂恍惚,不能自守,乃缓步进曰:「郎君入花丛矣!」
生曰:「清自清,浊自浊,卿自守足矣,何阻人兴耶?」孔笑曰:「妾请偿之可
乎?」生曰:「卿回心尚何论耶!」遂与通焉。生喜作一词以谢之,名《浣溪纱
》:独抱幽香不傲春,而今春色破梨云。算来清净总无真。正做百花丛里客,却
逢千想意中人,谨托新词当谢亲。
时宗净与涵师等谋\ 曰:「我辈欲留祁君,故以陈夫人悦之。
今祁乃恋陈,不复顾我矣!为今之计,共往擒之。陈若掩争,必得其财。祁
与彼绝,必来我院,不两利乎?」兴锡曰:「祁君智士也。倘事泄先行,我辈空
望矣。必先令一人,假宿于彼。
我辈夜半围门,里通外应,无失算也。」众称善,欲择一人先往。娥乃进计
曰:「弟子与祁乡里,祁必不疑,弟子愿以抄化为名,入陈寝所,为众师内应。」
师等信而遣之。文娥往见陈于萱寿堂,方与生并坐。文娥曰:「久居于此,郎君
乐乎?」
复以眼私揆生。生乃舍陈等独步亭后,文娥尾生。告曰:「今晚事坏矣!」
生问其所以,娥告以故,且曰:「妾与君急为归计,庶可自全。」生点首数次,
计无所出。久之,往语陈曰:「院中邀仆一茶,去当即来。」陈即使金菊随去,
促之早还。
生与娥、菊同就路,娥曰:「夫人欲使郎早还,菊姐可先往,免使人生疑矣!」
生知娥意,乃力赞之。菊信而先行,娥乃挽生即从别路远遁。菊至院,久候不至,
乃返。师等为陈卖己,而陈又为院中潜谋\ ,互相成隙,自易各相为谋\ 矣。
天缘奇遇(下)
时祁生与文娥得脱归,即投廉宅。廉自溜儿成狱,知生路中失所,以为不相
面矣,今复得见,而又见文娥,举家甚喜。
及丽贞、秀出,争问:「久寓何地?且何以得遇文娥?」生一一道其所以,
众皆惊叹。及不见玉胜,生问其故,乃知嫁竹副使子矣。怅然久之。至晚就馆,
百念到心,抚枕不寐,乃构一词,名曰《忆秦娥》:「空碌碌,春光到处人如玉。
人如玉,旧时姻缘,何年再续?阿凤犹自眉儿蹙,文娥已许通心腹。通心腹,几
时消了,新愁万斛?」
生晚睡起,才披衣坐床上,闻推门声,开帐视之,乃毓秀也。秀笑语生曰:
「胜姐多致意,出阁时肠断十回,魂消半晌,皆为兄也。有书留奉,约兄千万往
彼一面。」生见秀窈窕,言语动人,恨衣服未完,不能下床,乃自床上素书。秀
出书,近床与之。生即举手钩秀颈,求为接唇。秀力挣间,忽闻人声,始得脱去。
生开缄视之,书曰:「兄去后,妾顷刻在怀。仰盼归期,再续旧好。
不意秦晋通盟,想思愈急。故人千里,会晤无时。幸秀妹为妾心腹,劝妾且
从亲命。妾尝亦劝秀善事吾兄,莫负少年。秀亦钟情者也。妾与兄枕边私爱,帐
内温存,今皆已付秀矣。兄善为之,妾复何言。但此心常悬悬,欲得一面。兄无
弃旧之心,妾有倚门之望。诚\ 肯慨然再顾,实出寻常之万万也。」
胜在家时,与秀为心腹,每以生风致委曲形容,秀必停眸拊胸,坐起如醉,
惟以生不归为恨。及是,生得书,知胜之荐秀也,乃舍所遗珠翠、自进还秀,且
以胜书示之。秀佯怒曰:「我亦如胜姐耶!」撇生而去。
生无聊,往坐迎暄亭。天阴欲雪,寒气侵人。文娥过亭,见生嗟叹,以为慕
丽贞也。正欲动问,贞早已至生后。生不知贞来,长叹一声,悲吟四句:「风触
愁人分外寒,潸然红泪湿栏杆。冻云阻尽相思路,梅骨萧萧瘦不堪。」
丽贞轻抚生背,曰:「兄苦寒耶?」生惊顾,一揖,应曰:「苦寒不妨,苦
愁难忍耳。」贞因拉生共拥炉。生坐火前,以箸画灰,愁思可掬。贞佯问曰:「
兄思归耶?」曰:「非也。」
又笑而问曰:「为那人不在耶?」生曰:「眼前人尚如此,去人何暇计耶!」
贞曰:「妾未尝慢兄,兄何出此言!」生曰:「仆每失言,卿即震怒,尚非慢乎?」
贞笑曰:「信有之,今不复然矣。」生曰:「彼此有心,已非朝夕,千愁万恨,
竟诒空言。今试期又将迫矣,一去再回,便隔数月,卿能保其不如玉胜之出阁乎?」
贞低首不答。生因促膝近贞,恳其不言之故。
贞叹曰:「妾一见君,即有心矣,岂敢自昧?但恐鲜克有终,作一笑柄耳。」
生长叹曰:「事虑至此,终不谐矣。」适文娥自外执并蒂橘二枚进曰:「二橘颇
似有情。」生曰:「有情不决,亦安用哉!」贞笑曰:「决亦甚易,但恐根不固
耳。」文娥知二人意,因谓曰:「妾知贞姐与君思欲并蒂久矣,但君欲速成,贞
恐终弃,是以久疑。妾今为二人决之。」谓:「二人各出所有以订盟,作一长计,
不亦可乎?」生曰:「善。」即剪一指甲付贞,祝曰:「指日成亲,百年相守。」
贞乃剪发一缕付生,祝曰:「青发付君,白头相守。」文娥曰:「妾请为盟主。」
因取橘分赠二人,祝曰:「决成连理,并蒂同春。然佳期即在今晚矣,有背盟者,
妾当首出。」贞首肯之。
生喜而出,纵笔作一词,名曰《好事近》。
「好事谢文娥,便把眼前为约。准备月明时,获取个通宵乐。
天生双橘蒂相连,唤醒相思魄。得到锦\ 衾香处,把亲亲抱着。」
生把笔间,适潘英持一盒至,云:「秀姐馈君金橘。生启盒,又见一诗:「
甜脆柔姿渗齿香,数颗珍重赠祁郎。肯将此味心常记,愿付高枝过短墙。」
生见诗,知秀亦有允意,惊喜过望。溜英索生和韵以复,生狂喜不能执笔。
英促之,生曰:「诗兴不来,奈何?」英又促之,生曰:「汝为发兴,可乎?」
英不答。生闭门,抱英入幕,狂兴一番,不觉过度。英曰:「来久矣,恐见疑。
君既无诗,当自入谢之。」生有恍惚态,英苦促之,乃迎风而行。至秀所,秀已
为母呼去矣。生又迎风而出,遂患寒热。又思赴约,愈觉憔悴,疾益加甚。
是夜,秀与贞各料生必来,两处皆待。明早,知生病,咸往视之。生咄咄不
能言,惟流涕而已。贞、秀执生手,各悲咽不胜。贞伏生胸前,慰曰:「天相吉
人,兄当自愈。好事多磨,理固然也。」顷间,岑氏至,二女退。岑命以汤药治
之,生少愈。廉知之,谓岑曰:「子□有恙,可移入迎翠轩便于调养。」
迎翠轩,益近二女寝所。一日,岑之父母庆寿,请岑并二女。岑以家事不能
尽去,而生又养病内轩,无人调理,命秀掌家,与贞同去。生自是得秀温存,无
所不至。生病十去八九。
一夕,以淫事戏秀。秀约曰:「灯灭时,兄可就妾寝所,妾先睡俟之。」及
秀将寝,愧心复萌,而又念生新愈,恐逆其愿,乃呼东儿诈睡己之床,且戒之曰
:「倘露机,汝即一死。」
东儿从之。及生至,以为真秀也,款款轻轻,爱之如玉。生呼之,不应;以
事语之,不答。生以其害羞,不疑。至早,求去,生挽之,且曰:「举家无人,
何必早起?」留之数四,天将明矣。生开帐视之,乃东儿也。生微微冷笑,东儿
亦含笑而去。
生起,见秀,戏曰:「卿非纪信,乃能诳楚。」秀谢罪不已。生曰:「东儿
作赠头可也,卿能免耶?」秀不答,惟曰:「天寒,少坐可乎?」生曰:「可。」
秀命潘英治酒,与生对饮,每杯各饮其半,情兴甚浓。生以眼拨东儿出,东儿转
手闭门而去。生抱秀,劝与之合。秀曰:「待晚。」生曰:「晚则又倩人耶?」
半推半就,觉酒兴之愈浓;且畏且羞,苦春怀之无主。榴裙方卸,桃雨作班。眼
而玉股齐弯,魂飘飘而舌尖轻吐。秀思生病,加意护持;生恋秀娇,倾心颠倒。
虽精神之有限,奈欲罢而不能。顷之,东儿至。生拂衣而起。东儿叹曰:「今得
新人而弃旧人耶?」生以东儿自谓也,乃谢曰:「焉肯忘卿。」东儿曰:「妾何
足言,彼荐秀者,其可忘乎?」
生曰:「此玉胜之德也,铭心刻骨而已。」东儿曰:「既不忘,曷不一顾?」
生曰:「来日即往矣。」
时岑与贞归,生又属望于贞。不意玉胜亦知生之在家也,令人以诗招之,且
托秀促生必至。
「一别流光已数年,相思日夜泪涟涟。新愁寂寞非嫌夜,旧事凄凉却恨天。
罟网新丝蛛尚织,梁巢泥坠燕还联。谁知情重风流客,不管离人在眼前。」
生见诗,即往拜谒。
时副使在任所,惟妻小在家。而副使之继妻颜氏,名松娘,妾王氏,名验红,
皆以淫荡相尚。见生与玉胜会面时悲咽相对,情甚凄惨,乃谓胜曰:「令表兄何
必流涕?少留于此,与汝常得相见,不亦便乎。」胜喜,语生。生亦私喜,乃就
寓于新翠轩。
近晚,一女童持玉环紫绦,一事奉生,曰:「妾,南熏也。
奉主母松娘命,约君一叙。」生以亲故,不敢承命。南熏以绦作同心结,纳
生袖而去。既而,又一婢女至,捧紫绫绢缀金剔牙赠生,曰:「妾,金钱也。主
之爱妾名验红,托为致意,君勿惊讶。」生曰:「适松娘有命,奈何?」金钱曰
:「君今先往松娘,会后辞以避嫌,以就外宿。妾与验红谨候于此。」生如其言,
登时潜入内寝。松娘已具酒饭于别室,邀生共坐,叙温存,杂谑浪,至夜分方就
枕。生恐验红久待,力辞就外。松娘曰:「一家以妾为主,何避之有?」着意留
之,至鸡鸣时始得脱身。急投外寓,则验红已就内矣,惟金钱倦睡生榻,生问:
「验红何在?」金钱曰:「久待不至,倦而返矣。」生怅然若有所失。然余兴未
尽,抱金钱共枕。钱倦而含睡,解衣而贴席,任生所为。生乘其弱态,纵意猎之。
钱瞑眼作娇媚声,唧唧若萧管,半晌乃平。复谓生曰:「验红不足贵,松娘有女,
年十七,真佳人也,名晓云。君何不图之?」生铭其言,天明散去。
时验红不遂所欲,乃寄一词以招之,名《隔浦莲》:「红兰相映翠葆,郎在
香闺窈。云重遮娇月,巢深怨栖鸟。睡蝶迷幽草,频相告。鸳鸭同池沼,郎年少。
通宵不起,何故恁般颠倒?有约偏违幽兴,独捱清晓。今本望郎至,任他殷勤,
即须撇了。」
生得词,至晚会验红于外寓。松娘使人招生,生不至,知为验红所邀。自度
色衰,不能胜红,乃集侍女南熏等十人,佩以兰麝,饰以珠玉,衣以锦\ 绣,加
以脂粉,宛然如花,纵欲纵淫,惟求快已。生沐其厚惠,欲其欢心,虽众婢同寝,
而松娘必先徇其私,及松事罢,而众婢方共纵其欲。生于斯时不丧魂而为槁魄也,
亦幸矣。
验红知生不能挽回,谋\ 于金钱。钱曰:「晓云虽处子,颇谙情趣,妾当以
春心挑之,倘事谐,则母子争春,情自释矣。」
红曰:「善。」令金钱以计挑之。晓云每夜半窥其母之所为,亦颇动心,及
红之挑,但含笑而已。
一日,晓云书一诗于几。红得之,喜曰:「计在此矣。」
「无端春色乱芳心,恍惚风流入梦深。泪渍枕边魂欲断,倩谁扶我见知音?」
晓云学于玉胜,字迹颐相类。红得云之笔,即命金钱付生,促以成事。生方
与松娘对坐抚琴,金钱促步近生,若听琴状。
适松娘起盥手,钱即以诗纳生袖,且附耳曰「那人诗也。」言毕而去。生视
诗,以为玉胜之作,正虑胜以他就为非,每悒怏焉,又见诗,急赴胜处。
胜方午睡东兴轩。生视左右无人,乃以手举胜裙,徐徐起其股,跪而就之。
胜惊醒,见生,叹曰:」兄已弃妾矣,何幸回心一顾耶?」生谢曰:「此心惟天
可表,岂敢弃卿,但为春色相羁,不容自措耳。」胜曰:「春色相羁,今何以得
至此?」
生曰:「思卿久矣,适卿又赐佳章,如不脱身一会,罪将何赎?」生且言且
狎,胜有却生状。生一手为胜解裙,且劝曰:「姑叙旧耳,问相责之甚耶?」胜
乃笑而从之。既而,问生曰:「妾有何章?」生以诗示之。胜曰:「此晓云笔也。
云有此作,欲自献矣。但母之爱女,兄谨避之。」言未毕,金钱笑至,附生耳曰
:「那人被验红留住久矣,可急往。」
生别胜往见红,即索云。红戏曰:「先谢媒,方许见。」
生自指心,曰:「以此相谢,何如?」红即挽生入后轩。云果对镜独坐,见
生至,低首有羞态。红乃携云手附生。生执其手,温软玉洁,狂喜不能自制,乃
与红翼云同就寝所。生为云解衣,而红亦自脱绣,三人并枕。及生之着云也,云
年少不能胜,啮齿作疼痛声状。红怜云苦,乃捧生过,以身就之;见云意少安,
生兴少缓,则又推生附云,欲生之毕事于云也。及云力不能支,则红又自纳矣。
代云之难而红便,一枕悲欢,或红而或云,两歧风月。岂料松娘俟生不至,知在
红所,自往招之。出外门,及寝所,寂无人迹。进入小轩,见生方窘云,而红替
兴于侧,不觉天理复萌,怒形于色,然所爱在女,而所惜在生,惟与红相戾而已。
红恃素宠不惧,挽松娘袖,骂曰:「上不正,则下乱!汝欲可为?」松娘怒,以
手披红面。生与云跪泣,力劝不能止,乃为玉胜夫竹豪所知。豪,放荡士也,怒
生乱其妹,欲谋\ 杀生。
生方愧罪,避宿后园。豪使人俟生就寝,暗锁其户,夜深人静,欲举火焚之。
玉胜知其谋\ ,料豪不可劝,乃捐金十两,私托锁户者放生出,仍锁户以待火。
夜深火发,救者咸至,豪以为生必死,而不知生之预逃也。
生乘夜渡河,次日至午,方抵廉宅。廉方会客,赏牡丹。
生至,客皆拱手曰:「久慕才名,方得瞻仰。」生逊谢就坐。
酒半酣,客揖廉曰:「名花满庭,才子在坐,欲烦一咏,尊意何如?」廉目
生就命。生乃操笔直书,杯酒未干,诗已脱稿:「烂缦花前酒兴起,诗魂拍入花
丛里。露洗珊瑚锦\ 作堆,风熏蝴蝶衣沾□。平章宅里说姚黄,沉香亭北呼魏紫。
淡妆浓衬岂相同,朵朵绣出胭脂红。更有一枝白于面,恍似倚栏长叹容。春光有
限只九十,莫把芳心束万重。名葩种种皆难得,十家根固千年泽。
挥洒渐无草圣工,推敲便有花神力。兴高何用食万钟,诗富不愁无千石。且
歌且舞拂芳尘,海峤霞铺锦\ 绣茵。
轻翠簇妆挥解语,点首东风欲咫尺。万恨莫辞金谷酒,一樽且近玉楼春。春
光莫别花皇去,花皇且挽春光住。
日日花前酒满杯,满杯春色花催句。诗酒春花同百年,何用浮生悲未遇。」
众客视毕,抚掌叹赏。有一老长于诗者,赞曰:「此四声各六句体也,诗家
最难,长庚之后,绝无此作。祁君一挥而就,岂非今之李白乎?」皆举杯称羡,
尽醉而罢。
廉持诗入,示岑曰:「子□真天才也,他日必有大就。我欲效温峤故事,将
丽贞许之,可乎?」岑曰:「妾有此意久矣。
」时文娥、小卿在侧,一驰报生,一驰报贞。贞正念生,忽得此报,喜动颜
色。生得报,狂不自禁。是夜廉以酒醉,与岑早寝。生乃潜入,以指叩贞户。贞
开户见生,且惊且喜,各以父母意交贺。生因牵贞袖求合。贞曰:「兄郑重!待
婚礼成,取洞房花烛之喜,不亦善乎?」生曰:「天从人愿,事已决矣。
况机不可失,尚相拒耶?」遂抱贞就枕,贞不能阻。六礼未行,先赴阳台之
会;两情久协,才伸锦\ 幔之欢。春染绞绡,香倾肺腑;恍若鸳侣,何啻鸾凤。
诚\ 仙府之奇逢,实人间之快事也。
天明,生就外,贞以玉如意赠生。生曰:「卿欲我如意耶?」
一笑而别。生喜,作一词以自道云:「佳期私许暗敲门,待黄昏,已黄昏。
喜得无人,悄入洞房深。桃脸自羞心自爱,漏声远,入罗帏,解绣裙。枕边枕边
好温存,被已温,钗已横。爱也爱也,声不稳,尤自殷勤。惟有窗前,明月露新
痕。近照怕及花憔悴,花损也,比前番,消几分?」(《江城梅花引》)自是早
出晚入,极尽缱绻。举家皆知,所未知者,廉夫妇也。
光阴迅倏,又及试期。生辞廉夫妇及秀、贞赴科。贞私赠甚厚,不可悉记,
惟录一词,名曰《阳关引》:「才绾同心结,又为功名别。一声去也,愁千结,
心如割。愿月中丹桂,早被郎攀折。莫学前科,误尽了良时节。
记取枕边情,衾上血。定成秦晋同偕老,欢如昔。
最苦征鞍发,从此相思急。安得魂随去,处处伴郎歇。
」生途中惟以贞为念,至旅邸,郁郁不宁,寝食皆废,作乐府一首,名曰《
长相思》:「长相思,心不绝,思到相思心欲裂。罗帏素月清不寐,泪如悬河积
成血。
山可崩,海可竭,人生不可转离别。别时容易见时难,长叹一回一呜咽。」
时有同赴科者,名章台,寄居花柳间,生因访之。章喜生至,拉一妓,名玉
红,伴生。生虽同枕,若无情者。明日,又换一妓曹媚儿,生亦如之。又明日,
换一妓乔彩凤,生亦如之。
至于名妓马文莲、苏晚翠、赵燕宠、陈秋云、姚月仙,日易一人,轮奉枕席,
生皆不以介意,惟以丽贞是念。然章台与生同席舍,欲利生之笔,必求一可生意
者。至一院,众妓方聚戏,内一妓张逸鸿笑曰:「昨晚妹子梦新解元是故人祁姓
者。」生惊异,揖而问曰:「令妹为谁?」曰:「桂红。」生求见,妓曰:「适
一赴举相公请去,今晚不回矣。」生乃就宿逸鸿以待之。明日,桂红归,即玉胜
婢也。因红与生私,怒而出之,媒利厚谢,私卖与妓家。至是,得与生会,凄惨
不胜。既而,贺曰:「昨梦君为榜首。」生喜而谢之。是夕,与桂红寝,幸得故
人,少舒忧郁,乃浩然吟一首云:「栖鹤楼中采嫩红,百花丛里又相逢。姻缘想
是前生定,故遣功名入梦中。」
章台见生与红款厚,以为生溺于红,捐金百两,娶红以赠生。生知其意在代
笔,遂拜而受之。三场后揭榜,生果第一,章亦在百名内。
时笙歌集门,宾客填坐,忽一家童秀郎者,忙奔报曰:「廉参军事发,合家
解京,危在旦夕,窘中有书持奉。」生为之惊倒,急开缄视书,曰:「即殿元子
□行台下:尚在官时,右丞相铁木迭儿欲娶小女丽贞为妇。尚以彼蒙古人,不愿
从命,竟触其怒,欲致尚以死。近赣州蔡九五作乱,岂以玉胜翁竹副使与彼同谋
\ 为不轨,遂破汀州宁化。尚久废弃,毫不与闻,今乃坐已知情,陷以同党。蒙
上合家拿问。
尚为权要所仇,分在必死,但家小辈不知下落耳。幸足下高科,必膺显擢。
次女丽贞,愿操箕帚,其余乞念骨肉至情,一体照亮,九泉之下,必拱手叩谢也。
身罹国法,锁禁甚严,情绪万千,笔不能尽。再拜。」
生视书,每读一句,则长叹一声,泪下如雨,即持书入示桂红。红亦捶胸哭
曰:「流落烟花,得君留恋,自喜故乡可归,相见有日,何不幸复遭此耶?」遂
促生早上春官,以探消息,且曰:「妾随去,与小姐辈一面足矣。」岂生以榜首
各事所系,淹留月余,才得就路。